山河判断 峡谷为证
——西南边陲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的历史与新闻
中国文字是形象感最强的——“山翠拂人衣”“江清月近人”固然把山水写得好美,却写不出怒江大峡谷涌泻的江水、陡峭的山壁。唯有一个“怒”字,给滇西高原的横断山脉增添多少剑拔弩张之雄浑霸气。此山此水,唯有庄子笔下之展翅鲲鹏可喻——“怒而飞”。
《中国国家地理》介绍说:“徘徊于北纬30度的横断山区,是中国最美的地方。”横断山,是清末贡生黄懋材历时两年川滇边地考察后,首次提出的地理概念。我国的山脉走向,大多是从西向东延伸,却有这么一个山系,借地壳运动之势突然转向,横着向南而行,阻断原本东西走向的山势。于是,就有了横断山这一形象的称谓。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原本“万折必东”的江水,被突然斜插而来的山脉阻断流向,岂能甘心臣服。于是,那滚滚波涛便怒气冲冲地在峰巅横绝处撕出几个断裂带,“怒盛而奔”、恣意冲撞,硬是在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之间杀出一条路来,这就是位居世界第三的怒江大峡谷。
“其险也若如此。”只有身临险地,你才能切身领悟横断山的含义——怒江之水一路呼啸,在316公里的怒江大峡谷之间,以每公里2米的落差陡然跌宕狂奔;峡谷夹在平均海拔2000米的对峙山壁中,一条数十米的逼仄通道间,瞬间风速可达10级以上。
江流与山峰狭路相逢,其间江涛回声如擂鼓,浪花凭风溅山岩;而路险湍急的峡谷尽头,直抵喜马拉雅山脉,世间所有的路皆止于此。
驻守独龙江的边防官兵跋涉在祖国西南边防线。韦启位摄
守千里之地,尺寸不可让
根据数学计算,仅用4种颜色,就可将地图分层设色,确保不同国家、不同地域间的清晰区分。然而,真正构成地理的山川原野、大地森林,其斑斓色彩、千姿百态,是任何计算推演都难以描述的。
史籍载:在遥远的公元前3世纪,怒江、独龙江流域已列入秦汉帝国的版图,明确属于“徼地”,担负“守千里之地”之责。“徼者,境也,塞也,边也。”千年之前,历史风云人物所做出的清晰的山河判断,凸显着这里作为边境要塞之地的战略价值。
列宁说:“所有的民族都是历史的民族。”居住在“两江流域”的独龙族、怒族同胞,并没有民族大迁徙的历史记载,无论是“神话与历史在实践中相互构建”的民族《创世纪》史诗,还是家族长辈口传心授长达70多代的家谱,都可以证实他们是这方山水最古老的居民。
在千年沧桑之变的历史中,边疆各族群众不管“自何而来”,都通过服膺于中央政权的实际表达,折射出朴素的价值观和心理坐标——“守一生一世的家园,护列祖列宗的土地”。在近代史上,爱国主义最重要的篇章,就是抵御和抗击外国列强的侵略凌辱。
披览边关的资料,总有凿凿之言——此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争者,战也。1911年,英帝国主义武装占领了怒江所属的片马等地,筑炮台、立界碑、强征赋税,企图将历代由我国管辖的近1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纳入其殖民地版图,史称“片马事件”。怒江各族群众不甘为“殖奴”,他们组织起“弓弩队”“火枪队”,赤双脚、披蓑衣,依托连绵起伏的峰峦和密林,进行着不屈的抗争。两年的“必争”之役,迫使英军1912年3月撤出片马,正式承认这山这水是中国领土。
巡逻官兵溜索过江。
抗日战争中,中国远征军两次集结10万以上大军,从大峡谷誓师出征。当他们沿高黎贡山撤回国时,怒江两岸人民数日间设起条条溜索,让7000余名抗日将士飞渡怒江。
人类航空史上最艰险的“驼峰航线”也从这里通过,各族人民在雪山峡谷间先后营救盟军飞行员30多人。1944年,上千民众奋战三天三夜,在碧罗雪山上修建了一条简易跑道,让飞机成功降落,接走跳伞受伤的飞行员。其惊心动魄,不亚于任何战争大片。
当地的独龙族、怒族、傈僳族、白族和彝族群众,包括土司、头人,面对日本侵略者的刺刀,不失民族血性,坚持“不带路、不纳粮、不任伪职”,无一人投降附逆……
“可化尘土飘天上,不当泥土踩脚下”,大峡谷民众的誓言至今闻之依然令人动容。水涌山叠的怒江、独龙江,千百年来奔涌着“流不尽的英雄血!”
驻守独龙江的边防官兵跋涉在祖国西南边防线。韦启位摄
每一天都在山歌里醒来,每个人都记得红红的星
“东西可以留,日子不能留。”这是独龙族人的谚语。
是的,祖先故土、家乡山河当然要完完整整地留下来,可“衣木叶、居山岩、结绳事、宛如太古之民”的日子却不能留,也留不住。
大峡谷的顶端,是海拔近5000米的高黎贡山。山的那面,是神秘而奇特的独龙江。
与始于秦朝的行政机构“县”相比,新中国成立后才有的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资历”晚了两千年。但是,他们却有着自己最自豪的话题——独龙族的名称,是周恩来总理亲自确定的。新中国成立前夕,这个为了生存而远避深山的弱小民族,所剩人口已不足2000人。1952年周总理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饱含深情地说:他们是独龙江的儿女,就叫独龙族吧。
独龙江人民认识共产党、新中国,是通过一颗红红的五角星。1950年,人民解放军的先遣小分队在见不到一户人家、一缕炊烟的原始森林里走了7天7夜,翻越高黎贡山首次进入独龙江,一家一户地将独龙族群众接出了深山。
首批进入独龙江的边防军人曾回忆,当时上级赋予他们的职责就两条——国土安全,民族爱戴。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强边固防、富边兴边,两项任务一肩担。独龙江发展的编年史,在边防部队军史馆里保存的《边防记录本》中,可以寻到清晰的脉络。
1953年春,边防部队选了两名文化较高的战士当老师,在独龙江办起了一所小学。老人们还记得,黑板是用土在墙上抹平,再涂上锅底灰;而粉笔则是用黏性较好的白泥土,晒干、捣碎,再和成稀泥灌入细竹筒,晒干后就是土粉笔;部队教员为了上好课,先认真学习独龙族语言,再用独龙族语言教孩子们学汉语汉字……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所独龙江“名校”——“军民小学”还在延续着,成为几代独龙人绵延不绝的成长记忆。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先后300余人考入中学、中专,20余人进入大学,很多学子在各条战线上成为独龙江建设发展的骨干。
1953年秋,独龙族人民收获了独龙江农业史上首次自耕自种的稻谷和多种青菜。这些稻种和菜种,来自五湖四海——大都是边防官兵探亲归队带回,或是托亲友同学所寄。
1954年,《贡山县志》记载:独龙江犁田之牛已达200头。多少年来,独龙人只知道杀牛祭鬼神,却不懂得用牛犁田。来自内地的战士“驯牛”有术,硬是让这些桀骜不驯的牛老老实实地套上了犁铧。
更为传奇的是,边防连排长虎映山回老家结婚,归队时硬是步行5天,将家乡的一头良种小黄牛拖进了独龙江。这头小黄牛与当地的牛繁殖出的后代,如今已经成为地理标志产品“独龙牛”。
一黑板、一犁铧、一种子……“仰俯之间,已为陈迹”,在此后的70余年时间里,边防部队见证着、参与着贡山人民所历经并完成的两次跨越——一是从原始社会直接跨越到社会主义社会;二是在人类与贫困的斗争历史中实现了整个民族向小康的跨越。
“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2019年,贡山县正式退出贫困县序列,并入选国家级乡村振兴重点帮扶县。“全国民族团结示范区”“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这一个个新风貌、新景观,使独龙江的历史翻开了令人赞叹的新一页。
然而,“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随着生态文明理念的深入,绿色发展战略的延伸,花媚叶明、云青水澹的大峡谷“每一天都在山歌里醒来,每一步都在花丛中跳脚(跳舞)。”
贡山处于“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核心区,被誉为“具有世界意义的生物基因库”“野生植物天然博物馆”。地球在经历了严寒的冰期后,许多古植物已被认定仅存在化石,但是300万年甚至是1亿年前的上千种遗留物种“活化石”,偏偏在这里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以其绝无仅有的美,唤醒着人们对沧海桑田的记忆,讲述着大自然的秩序感和生命的庄严感。
今天,贡山已经确定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这片浑然天成的大自然“秘境”,必将在各族同胞、边疆军民的精心守护、和谐相处之下,创造出惊艳于世的生态奇迹和绿色发展奇迹。
驻守独龙江的边防官兵跋涉在祖国西南边防线。韦启位摄
一月映千江,一路连万里
“建设好家乡,守护好边疆。”这是嘱托也是使命。
云之下,涛之上,峰之巅……有一种生活离我们很遥远,有很多情节超出你的想象。为了嘱托与使命,它成为边防线上风雨无阻、日月相继的“在场”叙事。
“家在雾里,路在云里,人在雨里。” 由于密布的原始森林和高山峡谷的特殊地形,当地的气候颇为独特。而官兵们笑言之:其实,高黎贡山的气候变化并不大,每年不过是200天在下雨,100天下雪而已。
这种天气带来很多困难,行路尤难。部队刚驻扎边境线时,巡逻只有线而无路——顺着边境线行进,脚踩到哪里,哪里就算是路了。
我国第一部词源学著作《释名》中这样解释道路:“道,蹈也;路,露也。人所践蹈而露见也。”也就是说,道路最初是人走出来的。可是,高黎贡山不仅山峭岩巉,且人烟稀少。所以,路不露也。清代驻军的文书上,将此地的山中路谓之“鸟道”——马走甚难,唯见鸟飞。
路在脚下,因为祖国在心中。边防官兵铮铮誓言:贡山边防172余公里边境线,“一步也不能少走,一天也不能不到。”
一月映千江,一路连万里。以山脊为界的边境线,界碑大多矗立在山巅,巡逻路则蜿蜒于沟壑间。延展于天地间的巡逻路,构成了边防官兵戍边生涯的中心线,许多故事由此展开。
有一段巡逻路大家谓之“置顶”——边境线的界碑位于海拔4650米的雪峰之顶,来回徒步跋涉约600公里,完成一次界碑巡逻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行程中要渡涉大小江河76条。各种给养中途无法采购保障,均需人背马驮,基本食物是大米加土豆、腊肉和野菜一锅煮,乍一听像“农家乐”的菜单,可战士们是连着吃100多顿啊。
有一段巡逻路说起来很浪漫——途经一个瀑布,名字很美,叫月亮。可偏偏通往界碑的小道是在月亮瀑布下的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宽约40米、纵向高度约120米的水帘将小道全部覆盖。
每每至此,战士们必须把外衣和武器装备用雨衣包在一起才能通过。更令大家哭笑不得的是,待过了瀑布重新披挂时,精灵的猴子总会趁机来偷掠大家携带的干粮。
有一段巡逻路被戏称为“非遗”通道——已有千年历史的独龙江藤篾桥。此桥一般是用坚韧的藤条绑在江两岸的大树上,两根在下,横铺一些竹片为桥面;两根在上,左右各一当扶手。脚下桥宽仅20厘米,桥长150至200米,加之左右摇摆不停,通过时对心理素质和技术要求很高。今天,藤篾桥成为旅游者拍照的必选镜头,但对独龙江边防官兵来说,依然是必须苦练的“独门绝技”。
官兵身上的蚂蟥。
有一段巡逻路必须依靠“密道图”才能跋涉——原始森林里的许多通道,都是靠独龙人世世代代在丛林里狩猎时,用刀在树上砍出的路标来辨认。连队也据此标绘了自己特殊的巡逻图。上面甚至还有这样的标注:某树洞,可住3至5人;某河谷,水可直饮;某山坡,野果可食,须防蛇……
“胸中宇宙自然景,眼底江山不尽诗。”艰苦吗?当然。可当你将吃苦作为一种青春的选择,最艰苦的经历就成为一种人生荣誉。
新兵入伍后第一次参加巡逻的名单,必须由连队党支部确定;老兵退伍的仪式简单而充满了神圣感——走向边境线,向界碑告别……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没有地理就没有历史,因为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从来没有分开过。”今天,在国家和军队现代化建设发展的前进步伐中,边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边防官兵的巡逻、训练、生活条件也全面提升、水涨船高。尤其是随着被称为“中国最美公路之一”的独龙江公路的通车,“古老封闭”的独龙江依然古老,“封闭”早变成了悠然缭绕的美丽。
江山无限,浩然天地。作为一种国土构成的自然形态,边疆地域有其独特的地理特征,绝非一曲牧歌、数首田园诗可以描述。边防要地特殊的担当使命,特殊的奉献牺牲,恰恰构成戍边人特殊的价值承载。青春为证,神圣的使命赋予了戍边人豪迈的语境——山河古老、历史悠久,而我们却拥有着年轻的心。
永远的年轻,永远的戍边人——几十年间,献身独龙江的8位烈士,头枕着从不止息的江涛躺在这里。一块取自高黎贡山的石碑上只有两个大字——光荣。不知道战友们当时为什么选择了这两个字表达无尽的情怀和深深眷恋,但有一点可以确信,他们拥有着永远的光荣!
驻守独龙江的边防官兵跋涉在祖国西南边防线。韦启位摄
中国古代地理学家认为,天文和地理密不可分。山峦起伏,标志着大地的坐标;星斗灿烂,标志着星空的坐标。山峦对于大地的意义,就像星座对于星空的意义。那么,我们可以说,士兵是祖国的坐标,他们对于万里江山的意义,如山峦,亦如星座。
山峦间那些摇曳的挺拔乔木应该是他们的手臂,星空中那些闪烁的星光当然是他们的明眸。无论今天我们拥有怎样的事业和生活,都应当记住永远留在独龙江畔的张卜、邱旦史等8位烈士的名字。
“虎去山还在,山在虎还来。”高黎贡山永远在等待这些虎虎生威的年轻士兵。限于当时的条件,有几位烈士牺牲前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今年清明,当地政府通过各种方法,根据采集的形象数据,绘制出了烈士们的容貌,让他们永远地瞩望着这片承载着自己青春与梦想的边陲雄关……
怒江大峡谷和独龙江的历史与文化充满了神秘的传说,险山奇水和多彩民俗更是风情万种、魅力无尽。但最令人动容的却是少数民族群众的一个习惯——每逢各种节日,边地各族群众琴笙锅庄、且歌且舞之前,总要捡一块干干净净的石头放在祖国的界碑下。起初不解,一问才知,他们是把祖国的界碑当作祈祷平安吉祥的“玛尼堆”。
怦然心动间,一句独龙族民歌骤然而涌:“木头上刻一千件事也会忘记,心里头有一面国旗一辈人眼都亮。”
这才是三江之水最清澈的源头,这才是大峡谷里最圣洁地放歌!(郑蜀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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